咖啡人生刘小玲
那时候没有雀巢也没有麦氏,更没有“旧街场”。
那时候父亲很用心思地用一片沙布做了一张网。我以为他带去网蝴蝶网晴蜒或者去捉鱼。不一会儿我闻到一种很陌生很诱人的香味。后来父亲把那个网放在茶壶上,然后从煤炉上提起正在冒烟的茶煲,于是一股黑色的液体通过网的过滤流进茶壶里。父亲把这些黑汁倒进早巳准备好的瓷杯里,还放了点砂糖,然后由一只长柄钢勺子很小心地搅一搅,搅完后还把勺子很郑重地放在一只浅碟上。
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,苦苦的,甜甜的,散发着浓香的液体缓缓地流进胃里,腹部马上有了一股暖流。
父亲问:“味道怎么样?”
“不知道。”说完,我呷了一口,又呷了一口。
“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父亲又问。
“说不出的感觉。”然后我又呷了一口。
“好咖啡的妙处就在这里——不可言传。”父亲很兴奋,以为女儿有悟性。
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咖啡,认识了原汁原味的名牌咖啡——“喜路”。
20年日子平平凡凡地过去,从电影《寒夜》里许还山与潘虹的镜头——“这杯要加牛奶,那杯不用。”从众多的香港电视剧,从“味道好极了”的雀巢速容,从滴滴香浓意犹未尽的“麦氏三合一”中我逐渐加深了对咖啡的认识。
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后广州第一间咖啡厅产生于何地,只觉得是“忽如一夜春风来”,“coffee shop”的霓虹灯千树万树般林立于广州人街头,让时髦的广州人一下子亲近了这洋玩意。
作为大都市的一个细胞,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机会流连于咖啡厅,于是便对这诱人的去处有自己的发现。咖啡厅常常是罗曼蒂克的代名词,中国大酒店丽廊咖啡厅环境富丽,座位与座位之间靠得较紧。是喜欢热闹的朋友的好去处。花园酒店的绿茵阁清丽脱俗,或许是天花太高的错觉,坐在那儿如坐在森林,最适宜孤独的朋友默想心事。白云宾馆的咖啡厅设在顶层,可以一边饮咖啡一边摘斗摩霄。我情有独钟白天鹅的咖啡厅。最喜那临江的位置,最喜那圆形椅子把整个人陷了进去,端起咖啡缓缓地啜,杯儿见底了,有侍者殷勤地为你续上。那时候一客咖啡六块钱,可以喝一个下午,就这样浅斟慢饮,看阳光一寸一寸地在落地玻璃上刻下痕迹,看大江滔滔东去,如看岁月人生。
坐在咖啡厅里看人是很有趣的。总是说去“饮咖啡”,其实在咖啡厅里有谁是真饮咖啡的?那双双情侣,对一盏烛光,喁喁细语,情到浓时,那两杯咖啡冷冷地和放在餐桌上的花一起只是作为一种情调的摆设。那拿着大哥大走进咖啡厅的,则醉翁之意不在咖啡,常常是生意谈成了,咖啡也冷了,不如叫一客“人头马”庆贺庆贺。三五成群的中学生也时髦“饮啡”,可惜课本没有关于饮咖啡的知识。他们以好奇作勇气,端起那杯液体,呷了一口便皱眉头。真正饮咖啡的是那两种人,打扮得很刻意的女人和拿着一根香烟的男人.他们往往独占一张桌子,面前放一杯咖啡,然后在耐心地等待。等待什么呢?可能只有咖啡知道。
咖啡厅的菜谱上当然有咖啡介绍,但比起宾馆的冷饮和红粉佳人之类的鸡尾酒,品种是少得可怜。不过这不要紧,进咖啡厅的人谁又是真正为咖啡而来的?如果真的要饮点什么的话,可乐,柠檬茶和杂果
由此得到一个或许很奇怪或许不正确的判断:如果你不知道咖啡为何物;如果你不懂得如何饮咖啡;如果你不是为了饮咖啡,那么请到咖啡厅去。
咖啡厅是一种文化,饮咖啡是另一种文化。咖啡厅是大众文化,谁都可以成为此中的文化人。饮咖啡是一种哲理式的文化,需要慢慢地品味。
以前常听人说海南咖啡怎么的不好,怎么的低等。但有一次我去采访岭南盆景大师半樵先生,却发现海南咖啡同样是上品。
那是一个下午,半樵先生在他天台盆园的病榻前用咖啡招待我。那咖啡煮在一个掉光了搪瓷的大口盅上。那时候阳光很平静地照着,盆景园中浓荫低垂,悬崖、飘斜、小影等各种形式的、正宗的岭南盆景把闹市中一个小天台装点成一个亚热带丛林。半樵先生把一杯加啡放在我面前,说声请,然后问我味道怎么样。
我呷了一口说:“正!上品!”他说你太年轻了。
咖啡冲在一只粗陋的瓷杯里,没有加牛奶,糖放得很少,但香味确实浓郁异常,或许正是因为少了许多的矫饰,才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咖啡苦中香浓的真味。所以,我不知自己的判断错在哪里?
半樵先生淡淡地说:“这是海南咖啡,人们常说它贱,其实海南咖啡朴素,是真咖啡。”
听了半樵先生的话,我又端上杯喝了一口。这回我不敢做声了。只见半樵先生却放下了杯,和我谈起了岭南盆景。谈岭南盆景的流派,谈“大树缩影”……谈着,谈着,咖啡便冷了。于是半樵先生又放下话题,拿起煤炉上的水壶,把那个搪瓷的大口盅放在炉上,然后冲上水。此时,咖啡味又飘起来了,仿佛带着一股热风,让我想起海南岛上的热带丛林。他把热咖啡冲进我的杯子里,然后说,咖啡冷了,就把它冲热,如人情,冷了,也要冲热,像令尊,不时来与我这山人饮咖啡,就是不让情冷。
是的,咖啡无所谓上品,只看你怎样煮,怎样饮。其实人生不也一样么?什么样的人生,什么样的形式,什么样的目标似乎不重要,重要是活出一种什么样的境界。
(黄磊昌作品剪影)
半樵先生,黄磊昌,广州人,岭南盆景大师,作品属孔泰初的“大树缩影”派。与先父亦师亦友。是先父最尊敬的人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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